综合农协试点,在杨团看来,“实质上是一场不亚于当年小岗村的、新形势下重大的农村改革”,它涉及农村基层社会组织结构的调整,牵涉很多涉农部门的实际利益,与现行的行政体制和机制都会产生冲突,但杨团觉得,非如此,不能实现中国三农的现代化,为了这个目标,这个“红二代”已经探索了10年
本刊记者/刘炎迅
2013年10月的后几天,64岁的杨团简直忙得不可开交。刚从大巴山考察回来,就参加《综合农协:中国“三农”改革突破口》的新书发布会,之后又赶到山西永济,参与农协成员的培训。
一件草绿色的毛衣,枣红色的西装外套,几乎毫无修饰的短发,以及充满激情、抑扬顿挫的演讲,使杨团看起来十分像革命时期的女干部,甚至她所关注的问题,也与过去那个时代类似—农民、农村。
“在人地冲突和城乡二元体制、社会化小农村社制长期存在的中国,小农户的出路不能只是变成城市居民,必须找到一条能够让起码占人口30%至40%的专业和兼业小农户能可持续生存并且得到发展的道路。”
为了这个目标,身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的杨团,已经探索了近10年。她认为找到了一个突破口,就是综合农协,这“实质上是一场不亚于当年小岗村的、新形势下重大的农村改革”,涉及农村基层社会组织结构的调整,农村生产模式的改变,也牵涉到很多涉农部门的实际利益。但她认为,非如此,不能够推动中国农村向多元、稳定和可持续方向发展。
在很多人看来,作为一名“红二代”,杨团其实不必选择这条辛苦的道路,她却乐此不疲。“以实现社会公义为志向。”她在微博中这样直抒胸臆。
“世上好的人就是农民”
杨团的父亲是杨述,母亲则是著名作家韦君宜。两人都是抗日战争前的老共产党员。
1949年杨团出生时,杨述和韦君宜刚好都在参与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筹备工作,因此为女儿取名“杨团”,意为“团的孩子”,期望她能“永葆共青团的热诚和奉献精神”。
文革时期,杨述被打倒,杨团受牵连,处处受到歧视,在食堂吃饭,被人往饭碗里吐口水;去延安串联,学校特地在她的介绍信上标明“非红卫兵”。
然而,杨团说,她一路遇到的农民,却完全没有对她抱有任何偏见,采取任何歧视行动,反而和善真诚地接待她。那时还不到20岁的杨团感到,“世上好的人就是农民”。
1969年,杨团被分配到云南陇川农场。不像其他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,杨团对在农场的工作很感兴趣,并且十分用心。比如喂猪,她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,讲喂猪要做发酵青饲料,就自己去打猪草,做发酵青饲料。当时不知道有些植物的汁液会使皮肤发痒,弄得双手双脚奇痒无比;她不满足于按照传统方式种田,跑到科技站去找技术员,“我想做水稻良种试验,请给予指导”。
2009年,她故地重游,又遇到那位技术员,对方居然还记得她,因为她是这里的知青中,唯一找农技站要求做农业科技试验的人。
但杨团之后的生活轨迹渐渐远离了农村。她通过招工回了城,又考上了大学,毕业后从教、出国、入仕……直到1980年代末,她因故被暂停工作,恰好当时中国社科院正在北京郊区做农村调查,朋友们邀她去参加,“顺便散散心”。
再次回到乡村的杨团,闻着清新的泥土气息,和农民们闲聊,突然感到非常安心。她发现,“我失意的时候,总能在农村找到慰藉。”
然而,当她不再需要从农村获得慰藉后,农村似乎也没有再得到更多的关注。直到2002年,当时已调到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的杨团,再次跟随团队去农村做社会问题研究,目的地恰好正是文革时期杨团串联时曾去过的延安地区。
杨团吃惊了—过了将近40年,那里居然没怎么变:农民们还住着窑洞或土坯房,农民的意识也还处在40年前,他们所接受的公共服务也依然原始。
这与杨团所知道的信息形成极大的反差,也引发了她的思考:国家不断加大支持三农的政策力度,年投入总额逐年提升,但为什么收效并不显著?无论从人均收入,到公共服务,城乡差距都在进一步扩大,原因究竟在哪里?
这些疑问,引导她开始了一段长达十年的乡村实验。
失败的洛川实验
杨团的乡村实验的起点,始于陕西省洛川县旧县镇。
洛川县有20万人口,农民有16万人,地处中国西北黄土高原,2002年时,当地人均年收入不超过2200元,大概仅相当于大城市一个月的薪水。
当时,恰好国家在那里搞农村新型合作医疗试点。但杨团发现,国家的新农合,一般只覆盖大病,而对于洛川这样的贫困地区,农民的很大负担是日常小病。她于是开始着手设计一个新的医疗合作体系:在农民自愿的前提下,将原本交给的每人每年10元统筹卫生服务费,改缴给新成立的旧县镇农民医疗合作社,用作全镇的社区卫生统筹基金,覆盖社区卫生服务的所有成本。缴费农民在社区所享受的所有卫生服务均免费,药费和检查费按成本价收取。当地农民称国家试点为“大统筹”,社科院试点为“小统筹”,认为大小结合是优选择。
但这项新体制对旧有的体制造成了很大冲击,2003年底,陕西省有关部门认为,洛川“小统筹”不恪守大病为主,借农民名义占用农民个人资金,有损农民长远利益,要求立即停止研究试点。
但杨团不死心:农民的支出没有增加,得到的服务好了,为什么不能继续?她几次回洛川,总有些村民拉着她闲聊,有的开心地说自家因为有了“小统筹”,就医买药省了不少;一些年纪大的干脆称呼她是“观音菩萨”。杨团感到了“责任和承诺”,“我总不能半路撂挑子吧。”
2004年,在英国国际发展部和爱德基金会的支持下,“旧县镇社区卫生服务试点”二次启动了,杨团还找到香港乐施会,募集资金维持着“小统筹”的运转。
为了避免与国家的新农合冲突,2005年,农医合发起了一场自愿缴费运动,每个农民在按照要求交纳新型合作医疗的10元钱外,专门向农医合另缴10元进入基金。号召发起初,全镇农户中的52.33%都缴了费,占全部农业人口的39.70%(扣除在外打工人口44.12%),缴费总额达54260元。这意味着,“小统筹”实验获得了常驻人口中绝大部分的支持。
然而,支持却没能延续。到2007年,农民的缴费率降到了11%。杨团四处走访,发现是因为社区卫生服务的质量下滑,农民对社区卫生服务不信任、不满意。为了挽回败局,杨团和课题组同事想了个办法,在随后3个月,采取多种措施对试点镇卫生院严格考核,可是,仍未奏效。
但这个结果并不意外。杨团说,旧县镇卫生院当时有26名在职人员,国家发工资的13人,上班的却只有8人,有处方权的只有3人。卫生院不能解聘国家人员,也无法将他们派往社区卫生站,只能为农医合的社区卫生服务站重新招聘。但两个体系在经营目标、人事制度、成本考量、管理运作、考核指标上完全不同,都由乡镇卫生院管理,“长此以往,为了机构的利益,卫生院长势必会更关注卫生院,而不顾农民的利益。”杨团说。
杨团想到的解决办法,是或改革原有的镇卫生院,或自办公益性的农医合卫生服务中心。考虑到改革原构的复杂性和困难性,小统筹选择了后者。但是,由于资金、人员、运转资金等条件的限制,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仅在短期内提升了“小统筹”的自愿参与人数,很快就因成本增大而服务质量下滑,杨团一度只能以研究经费中的劳务费独木支撑,却终究没有挽回败局。
没多久,乡镇卫生院院长换届,新院长没有与农医合合作的意愿,“小统筹”试点宣告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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